貝雅翠莎是我們這幫倫敦波希米亞族的靈魂人物。在開課前的茶會上,所有新生都積極結交新朋友。貝雅翠莎偶然跟我站到一塊,互道姓名後,她問了一些關於香港的事。
「我的表哥曾到過香港,為意大利時裝品牌的旗艦店做內部設計,他說香港的商店都好小。」
她說自己在意大利都靈念過大學。「都靈不就是舉辦過冬季奧運會的城市嗎?」我們於是聊起彼此熟識的城市。
上完第一節課,貝雅翠莎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吃午飯。就在這頓飯,波希米亞小組初步成形了:貝雅翠莎、波蘭裔德國女生瑪爾塔、美國人馬修、長相突出的希臘女生娜法莉,還有害怕跟他們格格不入的我。
貝雅翠莎很活潑,經常用誇張的動作和語氣開玩笑。她曾笑着跟我說:「你們中國人都這麼愛錢和名牌貨,而且你們都會功夫!」
我便接上這玩笑話,說:「是啊,香港人尤其貪錢,剛剛你借了我的筆,承惠五英鎊!不給錢的話,小心我用熊貓功夫對付你!」
她馬上掉轉槍頭,自嘲一番:「唉唷,你也知道意大利人現在都成了窮光蛋,就算有點錢,也統統花在薄餅和意大利麵那裏了!」意大利人大慨都有苦中作樂的幽默感,我當時想。
貝雅總是能看到別人的長處。當我稱讚她會說意、英、西、法四種語言,她反問道:「你不也會粵語、普通話和英語嗎?」對喔,我都忘了這個事實。大家一起去倫敦紅磚巷品嚐有名的鹹牛肉麵包圈,我隨口說出普通一句:「這店真老實,牛肉真的是『肥大肉厚』。」她馬上對大家說:「你們聽聽她形容得多好,我永遠都及不上這個英語水平。」還有一次,我把自己愛用的日本製0.38毫米藍原子筆借給她,她驚為天人,逢人便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筆。
同樣是家裏唯一的孩子,我多麼渴望自己能像貝雅一樣,用開朗的笑聲把歡樂帶給身邊的人,像磁鐵一樣把大家凝聚在一起。
貝雅的點子特別多,某周日發起大家到利物浦街市場後,又組織自駕遊去大石陣。那幾個月,貝雅的男朋友車撒睿(即意大利文的「凱撒」)從紐約來到倫敦給她作伴,兩人終日形影不離。車撒睿人如其名,長得活像古羅馬貴族,同樣很有幽默感。每當貝雅介紹他們倆已經在一起七年時,自豪感總是寫在臉上。我們是到後來才知道,他們之間原來已經百孔千瘡。不過這是後話了。
寒假,貝雅邀請我們到她在意大利阿雷佐的家玩。外面是白雪連天的嚴冬,屋內卻是熱情洋溢的意式好客之道。貝雅的父母不諳英語,但憑身體語言和幽默感已足夠溝通。媽媽為我們炮製美食增磅,爸爸則力邀我們喝一口意式烈酒grappa。貝雅和車撒睿熱心為我們講解古城的一切,晚上與他們的當地朋友圍爐夜話。「阿雷佐是個小地方,所有人都互相認識,大家都是朋友。」貝雅說。
一天午後,貝雅的父親、貝雅和我到他們家附近的小山丘散步。雪已經融化,展露出托斯卡尼醉人的風光。「有如畫的風景,溫暖的家人和朋友,這裏簡直是天堂!」我說。貝雅卻告訴我,她無法一直待在阿雷佐。莫說在這裏找不到工作,一個見識過巴黎、倫敦和紐約的女孩,還能安分地守在鄉下的家麼?就是在意大利,也只有人文風情濃厚的威尼斯和都靈是她的心之所屬。車撒睿和其他朋友也都是一心往外闖。
回到倫敦後不久,車撒睿就要回美國繼續學業,大夥在酒吧給他餞行。貝雅和他都來自阿雷佐,中學大學都在一處,這次勞燕分飛,自有一番離愁別緒。
我們萬未料到,他們的關係在數日後陰霾四起。貝雅向我們抱怨,她跟車撒睿吵鬧不絕,本來放假要去紐約看他的,現在充滿變數。大家都安慰她說,你們不過是在氣頭上,見了面就要好的。暗地裏我們都不願意相信,好客熱情的車撒睿會有她說的那麼壞,而且,這兩個人出身和志向都那麼相近,彷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分了豈不可惜?
很遺憾,貝雅的紐約之行並沒有帶來各方期望的效果。卻正是因為這樣的發展,讓我看到在歡笑以外,一個更真實的貝雅。
貝雅拉了大夥去派對陪她散心。結果,在強勁的音樂底下,她一邊說抱歉,一邊用意大利語向好友大衛哭訴。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,任由烏雲籠罩我們這一桌。她說,車撒睿在紐約完全漠視她,卻又要在她返回倫敦後頻頻打電話來損她,在爭吵最激烈的時候甚至侮辱她是蕩娃。
接下來一段日子,我們幾乎每夜輪流到貝雅的住處守着她。有一夜輪到我「值班」,我特地從圖書館借來自己很喜歡的《重慶森林》,也沒敢放金城武跟林青霞那一段,直接從王菲梁朝偉段落開始,希望能為貝雅轉換心情。
看到阿菲闖進633號警員的家,很無聊但很甜蜜的一段,貝雅竟然開始擦眼淚。
「天啊,貝雅,這一幕是應該讓人發笑的!」
她也禁不住破涕為笑。「我知道!可是你也知道,我看喜劇電影都會哭。」那是真的,在意大利,貝雅給我們放了一部叫做《一百步》的意大利電影,講述一個年輕人如何對抗黑手黨。大家看了都沒甚麼感覺,只有貝雅一個泣不成聲。
阿菲與633的故事是大團圓結局的。好看嗎?我問。好看!她擦着眼睛說。從前那麼愛笑的一個人,現在就是有流不完的眼淚。
待她的情緒好了點,我便放心回去。儘管街上又黑又冷,貝雅還是堅持送我去公車站。在路上,她不禁又說起車撒睿,邊說邊哭。車撒睿說畢業後要一起去印度當志願者,她問能不能先等她完成在美國的短期實習再去,車撒睿就大發雷霆。
「他總是只顧自己,愛幹嘛就幹嘛,而且必須我去遷就他……」
「我爸媽聽了我訴苦,就只會叫我回家,把他給忘了。他們不明白,我會這麼心痛,是因為我還很愛他。真是的,他明明是這種混蛋。之前我們也分過手,各自跟別人交往,可是後來又回到一起……」
「而且,我爸媽根本不明白,我壓根不想回去阿雷佐。我媽其實患了一種不能治的神經退化症,醫生說她終有一天會癱瘓。當那一天來臨,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家照顧她。可是現在,我只是想把握時間四處闖闖。他們就知道叫我回去!」
那位愛笑的媽媽,竟然有這樣的病!我的鼻子酸了,舌頭打結不知道該說甚麼安慰的話,只懂問,那個病,真的沒救嗎?
貝雅搖頭。「記得我曾經拜託你在唐人街幫我買綠茶嗎?那是因為醫生說多喝綠茶可以延緩惡化。」簡單兩盒綠茶,原來盛載着她們一家人的希望。雖然無法分擔貝雅的十字架,我還是能夠辦好這件容易的事。
貝雅半哭半笑地送我上車。一路上我的心沉甸甸的。生命從來都不會只有歡笑,我如今終於算是認識了貝雅。
復活節的第二天,貝雅聽說我要去英格蘭第一大外島懷特島,問能不能跟着去散心。我說你若不介意還有一個華人朋友的話,就一起來吧。我們先從倫敦坐兩小時客車到修咸頓(南安普頓),會合我的朋友再坐一小時輪船登島。那天的陽光很好,氣溫卻很低。三個原本天各一方的人在懷特島上漫無目的地閒逛,到過沙灘,也到過寧靜的村莊。貝雅在海邊拍照,我逆光拍她拍照的模樣,總覺得她的身影是那麼的落寞。
時隔兩年,在意大利威尼斯,我終於與貝雅再聚首。她從阿雷佐開了幾小時的車過來,見了面,還是一貫的熱情開朗,急不及待帶我穿越威尼斯的小巷,從這一家小食店轉到那一家咖啡館,跟她的朋友長笛手保羅和艾蓮娜、在劇院工作的龐比(「你回去可以跟人家炫耀你認識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,他們像恐龍一樣珍貴!」)見面聊天,呷一口當地的雞尾酒spritz。雖然聽不懂意大利語,但是光看他們戲劇化的交談也是一件樂事。
貝雅也跟別的男生交往過,他們都不錯,可是總覺得比起與車撒睿在一起時,少了點甚麼。她笑說,要找一個有錢的帥哥,這樣便可以在威尼斯買一幢有漂亮煙囪的房子和一艘遊艇。事實上意大利的經濟一直很糟糕。貝雅說,我替香港同事在名店買的手袋,已經抵得上她在大學教書一個月的薪水。
有錢也罷,沒錢也罷,對貝雅和她的藝術家朋友來說並不太重要。威尼斯的食店坐下來要另收費,就站着聊天好了;捨不得坐水上巴士,就用雙腳走遍威尼斯島吧。只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。我們在麗都島上打起沙灘排球來,貝雅取笑奧地利朋友太認真,老是要劃清界線,意大利人則隨意得多,管它界線在哪,一律大喊「出界!」。這樣的旅遊,不用分文,卻同樣快樂。
兩年前,我從英國回香港那天,她贈我卡爾維諾的《樹上的男爵》,她最喜歡的意大利小說。我後來讀了,覺得她就是男爵的化身──率性、聰明、達觀。貝雅正在申請到美國讀書,繼續無拘無束地遨遊各國。
她果然是個堅強的波希米亞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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