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起年輕一代,已退休的Jo投入中華文化就沒有後顧之憂。我們結識在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的一個中國文學講座。那天是赤口,不宜拜年見朋友。華裔講者因事爽約,害我們白等了一個小時。Jo問我是怎麼回事,我只能苦笑。聊了幾句,她知道我是香港人,便說:「你們香港人經常否認自己是中國人,不太好吧?」我真是有口莫辯。
她說自己在學普通話,正愁沒了會話伙伴,問我可否幫她練習口語。
「你別介意我這麼直接,我也被拒絕慣了,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。」
也罷,老人家學習漢語也確實不容易,就當個中文推廣大使好了。
很快我便發現,Jo對中國的熱愛遠遠超過我的預期,在她眼裏,中國是最美好的。每次當我稍微抱怨一下大陸和香港的問題,總會觸發這樣的說教:
「小妹妹,Jo阿姨活到這把年紀,甚麼事情沒見過(用粵語說,就是『我食鹽多過你食米』),我不是說中國是完美的,可是她的確是這個世代最有前途的國家,你要給她多點時間。你以為歐美甚麼都好嗎?西方政客的偽善奸狡讓我覺得嘔心,他們害怕中國崛起,拼命抹黑,同時又巴結中國做生意,我替他們感到羞恥……」
這番話出自一位語重心長的西班牙老太太,實在太不可思議,我都不知道該說甚麼了。
Jo在英國住了幾十年,英語很流利,可是她經常抱怨英國的天氣和政治。跟她書信往來了不久,我便問她:「你既然如此討厭英國,為何又定居在此?」
她寫道:「你好像很好奇我為甚麼會移居英國。這麼說吧,年輕時的我想逃離家鄉那份沒有前途的工作,又想學習英語,便到這裏闖。這個自由的花花世界像個童話故事一樣,我本來只想留下一到兩年,可是慢慢地着了迷,家鄉的父母多次催我回家,我都藉故推遲,一直到了現在……」
Jo終究沒有把故事的全部告訴我。轉眼青絲變白頭,人生的種種豈是寥寥數語說得清楚的?
兩年多的通信,讓我了解到,Jo認同的國家除了中國和俄羅斯以外,始終只有西班牙。中國有很多方面讓她想到親愛的西班牙——「兩個民族有不少相似之處:人民都重視家庭、勤奮、節儉,但西班牙人更懂得生活。」
最後一點我也許同意,可是「勤奮」和「節儉」?在歐洲債務危機的背景下?
「噢你別以為西班牙人懶惰,一點也不!那是膚淺的觀點,實情是,我們都被房地產泡沫害慘。」我不熟悉西班牙,不知道這究竟是真話,還是護短之詞。
在倫敦唐人街,Jo嚐到了油條,興高采烈地發電郵給我。「那跟我們的churros是一樣的!不過我們會沾巧克力醬吃。」她猜想西班牙在殖民時期把這食品傳入亞洲,我說不可能,油條在南宋時期就有了,搞不好是馬可孛羅帶到歐洲去的。
Jo在2000年前後到過香港,只差幾步卻沒有踏足大陸。「香港十分棒。」自此她開始學習普通話,信奉中國崛起。她託我替她買《宋家皇朝》和《建黨偉業》的影碟,想要認識中國近代史。「香港電影《桃姐》好看得多」我說。「在倫敦也有公映,你不妨去看看。」
比起香港這個邊陲小城,Jo的興趣顯然還是在於北京「正統」。她質疑香港人為甚麼寫繁體字,講廣東話,認為我們被英國殖民政府荼毒了。真的,重複的辯護,偶爾也會讓我覺得氣餒。
我必須諒解的是,Jo對中國還是一知半解的。語言固然是個障礙,她也曾經把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與建國六十周年混淆。有時候我會想,到底她有多喜歡中國和中國文化呢?也許,她只是把對西班牙盛世的盼望,投射到興起中的中國和俄羅斯身上?又或許,她只是不齒英美的霸道作風,對中俄甚至是巴勒斯坦這些弱勢群體特別憐惜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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